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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尔施:《资本论》导论 / 翻译

2029 人参与  2023年12月14日 19:46  分类 : 深国交哲学社  评论

本文译自Korsch, Karl 1971, "Introduction to Capital." In Korsch, Karl & Paul Breines, Three Essays on Marxism.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pp.39-59.本文原来是1932年在柏林发行的柯尔施版《资本论》的导论。由T. M. Holmes翻译为英文,收录于Ullstein paperback edition of Volume I, 1970中。柯尔施:《资本论》导论 / 翻译  哲学 第1张

作者 / Karl Korsch

翻译 / T. M. Holmes(英译),Thesis 11(中译)

排版 / 亦源

马克思关于资本的著述,就像柏拉图的《理想国》、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和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一样,对它们所论述的对象产生了深远影响。在历史的转折点上,它们充分预见到,新的社会力量将要取代旧的社会力量。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从理论角度分析的所有经济、政治和社会问题,在今天都是足以震撼世界的实践问题。在地球上的每个角落,不同社会力量之间、国家之间和阶级之间都在围绕这些问题展开生存斗争。卡尔·马克思继承了他那个年代的先知的格局,很早就注意到这些问题对于即将到来的世界性、历史性危机有多么重要。但是,即使像马克思这样伟大的思想家,也不一定能在理论上把握这些问题、在作品中论述这些问题;在他自己的时代,这些问题也不一定会表现为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实际问题。

在1848年,这个德国老革命迎来了一场不寻常的命运考验。他先后被共和政府和专制政府流放,于是不得不离开原先的实践环境。如此一来,他得以从狭隘的、落后的德国社会中脱身,投入历史发展的潮流——在这里,他才能真正做出一番成就。到了30岁时,卡尔·马克思已经通过对黑格尔思想的研究,对社会生活进行了深刻的、综合的把握——不过这种把握还停留在哲学层面上。不过,在1848年革命失败后,他不断被驱逐出境,先是到了比利时和法国,后来又去了英格兰;在被迫漂泊的过程中,他才在理论上和实践上直接接触到当时现实生活发展的最前沿。

一方面,法国人开展了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运动,这些运动的水平远超雅各宾派的资产阶级革命,它们为了新生的无产阶级的目的而服务;另一方面,在1770-1830年间,英国产生了工业革命,于是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得到了极大发展,其中的生产和分配关系也随之发展。马克思所观察到的这些因素——法国的政治史、英国的经济发展,以及现代劳工运动——都「远远超过」当时德国的状况。马克思花费了数十年时间对这些因素进行思考和研究,并形成了一系列科学论著。其中最杰出者,无疑是他的巨著《资本论》。这是马克思长期坚持与广阔视野的结晶,其论述极富生命力,时至今日亦未失去其「时效性」。甚至有人认为,这部著作在很大程度上预见到了今天的社会历史语境。

根据作者本人的说法,「本书的最终目的就是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1]。这一表述意味着,《资本论》并不仅仅要对传统经济学研究作出贡献。尽管该书无疑在经济学理论的发展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并且为这一学科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但正如《资本论》的副标题所言,它同时也是一部「政治经济学批判」[2],而且,这个副标题所要表达的不只是对经济理论家提出的个别学说的批判;用马克思的话来讲,它要批判的是政治经济学本身。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出发,政治经济学不只是包含着正确或错误命题的理论体系,它同时还体现了历史现实的某些方面——或者更准确地说来,它是作为当下社会形态之基础的「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一个方面,同时也是特定的历史现实的一个方面。《资本论》从头到尾详尽分析了这种历史现实,讲述了它的起源、发展、衰落,以及最终转变为新的生产方式与社会形态的全过程。如果按照今天的学科门类来划分的话,马克思的《资本论》更像是历史学和社会学理论,而非经济学理论。

不过,即使我们给马克思的这部作品加上了一系列限定条件、改进了对它的认识,我们仍然未能充分认识到马克思的科学方法及其论述主题的广度与深度。《资本论》并不拘泥于某个学科,但它也不是哲学上的泛泛而谈,这是因为,它始终站在特定立场上对特定对象进行考察。这么说来,马克思的作品或许可以与达尔文的名著《物种起源》(Origin of Species) 相提并论。正如达尔文发现了有机自然的发展法则一样,马克思也从两个方面发现了社会发展的法则:一方面,他简要论述了社会发展的总体历史法则,他称之为「历史唯物主义」;另一方面,他又提出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建立在其基础上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运作法则。将马克思和达尔文作对比,并不仅仅是因为两人正好处在同一历史时期(尽管《物种起源》和马克思第一部论述资本主义的作品《政治经济学批判》都是在1859年出版的)。实际上,正如马克思自己所认为、而恩格斯随后又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所提到的那样,两人的关联远不止于此。《资本论》中的脚注意味深长,然而常常显得离题万里;在其中一条脚注中,马克思提到达尔文最早是如何注意到「自然工艺史」的,即「在动植物的生活中作为生产工具的动植物器官是怎样形成的」。他随后又提出了一个问题:「社会人的生产器官的形成史,即每一个特殊社会组织的物质基础的形成史,难道不值得同样注意吗?而且,这样一部历史不是更容易写出来吗?因为,如维科所说的那样,人类史同自然史的区别在于,人类史是我们自己创造的,而自然史不是我们自己创造的。」[3]

这些附注完美地揭示了马克思和达尔文的关系,其中不仅有共性,也有他们各自的区别。达尔文的研究对象是狭义上的自然史,而马克思研究的则是实践的社会历史的发展过程——人们不仅被动地经历这个过程,同时也在能动地形塑这个过程。然而,马克思不像某些现代反启蒙主义者 (obscurantists),也不像一些探讨所谓「人性」的半神学家 (demi-theologians);相比自然科学而言,他并不认为社会科学研究在智力和实证水平上更低,也不认为其主观程度更高。实际上,马克思的研究取向刚好相反,他要做的工作在于,用描述「自然历史」进程的方式来描述社会中经济的发展。

如今,我们尚不能判断马克思是否在《资本论》中做到了这一点、以及他究竟做到了多少。或许这个问题到以后才会有答案,届时,正如马克思所料,他的理论再也不会让步于「所谓舆论的偏见」,而终究能够交由真正的「科学批评的意见」[4]去评断。虑及当下的实际状况,要实现这样的愿景恐怕道阻且长。

尽管在当下对这个问题盖棺定论不免武断,但在这版《资本论》中,我们至少还可以说明,其中已经得到证明的部分和尚待验证的部分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这部著作庞大无比,但实际上还没有完成——而且,就算现存的未出版文稿全部问世,恐怕也不能弥补其中的缺漏。我不会在这里讨论马克思早期手稿的内容梗概,毕竟,在这些手稿中,政治经济学批判还没有与他对法律和政府的批判分离开来,也没有与意识形态批判区分开来;换言之,政治经济学批判在当时还不是他考察的主要方面——而且,即使在他的早期手稿中,他的写作计划和他的实际成果之间仍然有很大的不同。

1850年,马克思移居伦敦。在那里,「英国博物馆中堆积着政治经济学史的大量资料,伦敦对于考察资产阶级社会是一个方便的地点,最后,随着加利福尼亚和澳大利亚金矿的发现,资产阶级社会似乎踏进了新的发展阶段,这一切决定我再从头开始,用批判的精神来透彻地研究新的材料」[5]。在马克思抵达伦敦后,他曾两次对自己的政治经济学著作的写作计划发表看法,第一次是在1857年起草的一篇「总的导言」中,不过这篇写好后很快就被「压下了」[6],直到考茨基在1903年把它发表在《新时代》(Neue Zeit) 上,它才重见天日;第二次则是在1859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前者内容如下:

显然,应当这样来分篇:(1)一般的抽象的规定,因此它们或多或少属于一切社会形式,不过是在上面所分析过的意义上。(2)形成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结构并且成为基本阶级的依据的范畴。资本、雇佣劳动、土地所有制。它们相互之间的关系。城市和乡村。三大社会阶级。它们之间的交换。流通。信用事业(私的)。(3)资产阶级社会在国家形式上的概括。就它本身来考察。「非生产」阶级。税。国债。公的信用。人口。殖民地。向外国移民。(4)生产的国际关系。国际分工。国际交换。输出和输入。汇率。(5)世界市场和危机。[7]

两年后,马克思单独出版了「关于资本的首部著作的第一篇的前两章」,作为全书的「第一部分」(足足有200页长!),并把它命名为《政治经济学批判》。其中序言的开头如下:

我考察资产阶级经济制度是按照以下的次序:资本、土地所有制、雇佣劳动:国家,对外贸易、世界市场。在前三项下,我研究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分成的三大阶级的经济生活条件;其他三项的相互联系是一目了然的。[8]

在这两个写作计划中,只有前一半的一些片段是写完了的,并且其中还只有一部分是马克思自己写的,另一些内容则由他人代劳。到1862年底,当他决定要出版《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续篇」,并把它改名为《资本论》后,他给库格曼 (Kugelmann) 写信,说这本新书(他指的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资本论》第一卷,而是《资本论》剩下的所有部分!)「只包括本来应构成第一篇第三章的内容,即《资本一般》」[9]。出于内外部各种因素,马克思此时决定削减写作计划,而他在此前从未修改过计划。他决定要用三卷或四卷的篇幅把整本书写完,首卷讲「资本的生产过程」,第二卷讲「资本的流通过程」,第三卷讲「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过程」,最后一卷则讲「剩余价值学说史」。

在《资本论》这四卷中,马克思只写完了一卷,也就是1867年出版的《资本论》第一卷;随后,在1872年又发行了第二版。马克思去世后,他的朋友兼合作伙伴弗雷德里希·恩格斯在遗留下来的手稿的基础上编成了《资本论》第二卷和第三卷,它们分别出版于1885年和1894年。还有三卷著作,名叫《剩余价值学说史》(Theories of Surplus Value),是由考茨基在1905-1910年间出版的。这三卷也是在马克思手稿的基础上编辑而成的,有人也把它们视作《资本论》的第四卷。不过,严格说来,它们并非《资本论》的续篇,而是马克思在1861年8月至1863年6月期间写作的旧版手稿的一个未完成版本。马克思没有把它们当作《资本论》的一部分,而是把它们作为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续篇。恩格斯则打算把这部手稿中已经用于编辑《资本论》第二卷和第三卷的部分去掉,把剩下的批判性章节作为《资本论》第四卷出版。但是,马克思在第一卷中写作的内容与恩格斯的计划相矛盾。手稿的这部分内容不仅在已经出版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原封不动地出现过,而且还在新的《资本论》前三章中遭到了大幅修正。因此,后世的马克思著作编者的一大任务就是给《政治经济学批判》手稿出一个完整无删节的版本;毕竟,马克思的思想体系在其中第一次得到了整体展现,而且,在所有展现马克思思想体系的作品中,只有这一篇是由他亲自完成的。

尽管马克思的写作计划和他的实际成果相差甚远,但无论从形式上还是内容上讲,他的《资本论》完成度都非常高(即使把第一卷单独拿出来看也是如此)。当马克思写作《资本论》第一卷时,他对这部著作的其他部分并非胸有成竹,因此,第一卷也并不是严格按照整部著作的一个部分的规格来写作的。曾经有人认为,《资本论》的写作是严格按照计划进行的;不过,罗莎·卢森堡曾在30年前对《资本论》做过一项完美的研究,她在其中强调的观点能够否认这种猜测。早在1894年《资本论》第三卷出版前几十年[10],她就在其中写道,在德国,「马克思的思想原则已经作为一个整体流传开来,并且为人们所接受」,这表明《资本论》「在理论上没有什么不完整的」。

实际上,尝试解决《资本论》本身的内容和人们对它的理解之间的分歧没什么意义,毕竟,第一卷已经完整地描绘了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中两大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关系,同时还从整体上描述了当下资本主义发展中生产资料社会化的趋势;而随后两卷中考察的问题,例如资本的周转和剩余价值在不同部门资本家之间的分配(例如,利润、利息、地租和商业利润),对工人阶级而言并没有那么大的理论和实践意义。由于马克思实际上在《资本论》中指出过,在资产阶级社会中存在三个(而非两个)基本的阶级(资本家、雇佣工人和地主),因此,如果有人认为,马克思的理论仅仅是从生产领域以及其中的矛盾中得出了现代社会运作和发展的法则的话,那么这种看法无疑是一种过度简化;而且,这种看法显然也对流通过程缺乏考虑,更不要提在资本运作的整个过程中,生产和流通两方面在结构上的一体性了。

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在于:从名义上讲,马克思在第一卷中所考察的对象仅限于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马克思将事实和他自己的视角结合起来,以此把握并描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建基于其上的资产阶级社会的总体性。他描绘了资产阶级社会的所有经济特征,连同法律上、政治上、宗教上和哲学上的特征——简言之,在意识形态上的表现,并且把它们联系起来。马克思论述中体现出的这种综合性是辩证写作方式 (dialectical mode of description) 的必然产物,而这种方式是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原封不动继承过来的——当然,在继承这种写作方式的同时,马克思也将其中具有哲学观念论 (philosophical-idealist) 色彩的内容「倒转」过来了。这种辩证法或许可以和现代数理科学的公理化方法相提并论,毕竟它也可以从一系列简单原理出发,用逻辑推导出那些原本需要对现实进行详细考察才能得出的结论。

但是,在政治经济学中运用辩证法之得失并非此处所要考察的主题。不过我们可以说,《资本论》娴熟地运用了这种方法对生产过程进行了考察,并且还由此推导出对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资产阶级社会进行考察的必要性。然而,如果读者在这方面没有基本的知识储备的话,那么从《资本论》前几章对几个「简单」概念的推导开始,就会有一堆难题等着他们。这些难题无一例外都是辩证写作方式造成的,我在随后会详细讲讲这个问题。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资本论》第一卷「在理论上没有什么不完整的」。尽管这个仅有的由马克思亲自完成的文本一再重申,它所考察的范围只是「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但其内部的整体性显然要比《资本论》全三卷强得多。不过,《资本论》第一卷所采取的艺术形式也能够体现其完整性——即使全书行文时常显得呆板、僵硬,这么讲仍然是正确的。恩格斯曾写信给马克思,用一种幽默风趣的方式抱怨他写稿太拖延,而马克思的回复不仅适用于《资本论》,也适用于他的一些历史学著作,尤其是《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The Eighteenth Brumaire of Louis Bonaparte):

不论我的著作有什么缺点,它们却有一个长处,即它们是一个艺术的整体;但是要达到这一点,只有用我的方法,在它们没有完整地摆在我面前时,不拿去付印。用雅科布·格林的方法不可能达到这一点,他的方法一般地比较适用于那些不是辩证地分解了的整体的著作。(马克思致恩格斯,1865年7月31日)[11]

这么说来,《资本论》就是一个「艺术的整体」或「科学的艺术作品」:对于不带任何先入之见的读者而言,它具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并且这种美学的吸引力能够帮助初读者跨越书中一切艰难险阻。不过,书中的难点也有其特殊性。在后文将要给出的一个限定条件下,我们完全可以说,对马克思的目标读者而言(「我指的是那些想学到一些新东西,因而愿意自己思考的读者」[12]),《资本论》的阅读难度其实比市面上流行的经济学手册要小。能够自己思考的读者很难在其中遇见什么大的难处,他们甚至也能轻松理解其中的术语。马克思向库格曼保证,他的夫人「完全能够理解」《资本论》中的一些片段,如第十章和十三至十五章讲「工作日」「协作、分工和机器」的部分,以及第三卷讲「原始积累」的部分[13]。这些片段长于阐述和叙事——其中阐述生动活泼、叙事扣人心弦,任何人都能理解这些内容;而且,这些内容足足占了整本书的五分之二有余。

不过,还有许多章节没有这么强的叙事性,也没有这么好读;然而,正是这些章节能让我们直接把握《资本论》的主题。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在前面援引马克思的说法(他认为这种阅读路径很适合女士,不过这只是他那个时代对女性的偏见罢了),给初学者指一条路。我希望这条路径能够让读者以一种更加轻松的方式完整把握《资本论》的内容。

我认为,读者最好在一开始逐字精读第七章[14]「劳动过程和价值增殖过程」。尽管读者在一开始确实要克服一系列难点,但这些难点确实与论述对象有关,而不像前几章中的一些难点是由马克思不必要的表达方式造成的。这章讲的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且其中还首次描述了现实的人类工作过程。在这里,我们能够通过简明扼要的表述,直击《资本论》的要害——从现实的工作过程中,我们能够看出,在当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统治下,这个过程不仅会产出满足人类需要的使用价值,还会生产能够卖掉的货物——也就是商业价值、交换价值,或者简言之,就是「价值」。在这一章中,读者能够在现实生产的语境下了解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双重性质;同时,读者也能了解到劳动本身的性质,这是因为,在这个语境下,劳动是由雇佣工人提供给生产资料所有者的;换句话讲,也就是无产者为资本家工作。通过这种方式,读者能够在之后更加轻松地理解前三章中对商品生产所耗费的劳动 (commodity-producing labour) 的双重性质以及商品货币之间对立关系的考察。

不过,问题还没彻底解决。即使在研读了第七章后,很多东西都比较好理解了,我们还是应该暂且把《资本论》的前几章放在一边,尤其不要管第一章前两个部分对「价值实体和价值量」("Substance of Value and the Magnitude of Value") 的分析——毕竟,一代又一代的读者都卡在这个部分动弹不得。在德文第一版序言中,马克思宣称,相比《政治经济学批判》而言,《资本论》对价值实体和价值量的分析已经「尽可能做到通俗易懂」[15]。不过,第三部分讲「价值形式」("Form of Value") 的内容[16]跟「简单」完全不沾边;在1859-1872年这十三年间,马克思不止四次修改过这段,为的是处理那些「写得不够细致」[17]的地方。第四部分讲「商品拜物教」("Fetishism of Commodities") 的内容[18]也没那么好懂,不过它难懂的理由不一样,我随后会提到这一点。第二章言简意赅,也相当易懂。不过,对初读者而言,到了第三章,难度又加大了。

对初读者而言,最好不要尝试在读完第七章之后就读《资本论》前几章。在精读完第七章后,应该泛读第八和第九章,随后再读第十章讲「工作日」("The Working Day") 的内容[19]。我在前面讲过,这一章可读性很强。我们还应当注意到,它的内容极其重要;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一章也是第一卷的高潮部分。第十一章[20] 的论证十分抽象,只有从辩证法的意义上讲才是「简单」的,因此,我们应该暂且跳过这段。关于第十二章[21],我们只需要搞懂前几页就可以了:马克思在其中明确提出了「绝对」和「相对」剩余价值的区别。这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是通过延长工作日的长度(第十章)、投入额外劳动得来的,而后者是通过提高单位劳动投入的生产力、使工人赖以生存的必要工作时间相对缩短得来的。

随后,我们移步到第十三至十五章,马克思本人认为,这三章十分易读。这些章节确实好读,不过在程度上有一些差异。最简单的是第十五章[22]讲「机器和大工业」的内容,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上讲,这一章都是第一卷的第二个高潮。第十三和十四章[23]则在概念理解上有些难度,其中后者尤甚。尽管第十四章中的一些片段十分好懂,但这段也提出了一些区分,乍一看相当晦涩、相当复杂。我建议先从这章第一部分讲「工厂手工业的二重起源」("Two-fold Origin of Manufacture") 的部分开始读,随后跳到第四和第五部分,这两段分别讨论「工场手工业内部的分工和社会内部的分工」("Division of Labour in Manufacture, and Division of Labour in Society"),以及「工场手工业的资本主义性质」("The Capitalistic Character of Manufacture")。

到了这里,读者应该已经能够初步把握《资本论》的要旨了。读者应当了解工作和生产的实际过程,这是资本主义的核心所在。现在,我们应该把工作和生产过程放在一个更大的环境中来考察,而在资本运作的整个过程中,工作和生产只是其中一个环节。为此,我们应该转到第六章讲「劳动力的买和卖」("Buying and Selling of Labour-Power") 的内容[24],随后再跳到第四篇[25]关于「工资」的论述;而在其中,我们应该先跳过第二十二章 「工资的国民差异」,先读第十九、二十和二十一章[26]。

在这之后,我们要转到第七和第八篇[27]。这两篇指出,生产过程实际上是不断进行再生产和积累(reproduction and accumulation)的过程;也就是说,在某种意义上讲,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资产阶级社会赖以生存和发展的过程。第八篇[28]讲「所谓原始积累」("The So-Called Primitive Accumulation") 的部分也是马克思觉得十分易读、适合库格曼夫人阅读的章节;同时,这一篇也以它气吞山河的气魄而闻名。这篇不仅好读,而且还包含了第三十三章[29]对「现代殖民理论」("Modern Theory of Colonisation") 的论述,这是第一卷的第三个高潮。不过,如果读者最后想把这一卷全部读完的话,他就应该暂时把这段放一放,先去把第七篇读完。这是因为,在马克思看来,第八篇其实是第一卷的结论部分。

我之所以这么建议,是出于一系列原因。首先,第七篇前面的章节也比较好读,没什么特别难懂的地方。其次,如果初读者先读了关于「原始积累」的章节,他们就容易被带偏,像弗兰茨·奥本海默[30] (Franz Oppenheimer) 和其他许多人一样,错误地把马克思的原始积累理论等同于《资本论》的理论,或者认为前者至少也是《资本论》的必要基础;实际上,原始积累理论只是《资本论》理论的其中一个部分,它对《资本论》而言不可或缺,但并不在书中占据主导地位。这样一来,先读第七篇、再读第八篇的方案比较明智。按照这个阅读顺序,读者可以对整个《资本论》第一卷有一个暂时性的整体把握,并且可以在此基础上深入探究其中的细节。


总的说来,如果我们要更深入地理解《资本论》的话,有两点必须事先澄清。前文已经提过了第一点,也就是说,人们普遍高估了第一卷第八篇对整卷理论框架的重要性——而且,无论在马克思主义阵营内部还是外部,这种错误认识都十分流行。然而,这也不仅仅是这一篇的问题;实际上,第一卷其他部分或多或少都存在这种问题,而第八篇本身也是与其他章节存在紧密联系的。这些章节有:第一章第四部分「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Fetishism of Commodities and the Secret Thereof") 、第九章第三部分「西尼耳的『最后一小时』」("Senior's Last Hour") 、第十五章第六部分「关于被机器排挤的工人会得到补偿的理论」("The Theory of Compensation") ,以及,第八篇「原始积累」中第二十四章讲「政治经济学关于规模扩大的再生产的错误见解」("Erroneous Conception by Political Economy of Reproduction on a Progressively Increasing Scale") 和「所谓劳动基金」("The So-Called Labour Fund") 的这两部分的相关性其实是最大的。

所有这些探讨连同其他许多章节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都在对政治经济学进行批判——不过,它们进行批判的方式要比这整部著作的副标题「政治经济学批判」更为具体。这些章节的批判意图明确体现在它们所运用的语言上,同时,其中还直接引用了个别经济学家的「错误见解」(如西尼耳),或者干脆批判政治经济学本身。这些章节认为前人的见解很「神秘」,并且讲的只是他们「所谓的」一些东西;而且,这些错误观点还掩盖了另一些完全不同的事实。

从狭义上讲,我们或许可以说这些章节是「批判」的;不过,如果对其进行更为详细的考察,我们就会发现,「批判」其实有两种不同的类型,它们的重要性也不尽相同。第一种批判是一般的、学术上的批判。在这种批判中,马克思站在更加优越的理论立场上,对后古典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混乱不堪的伪科学理论嬉笑怒骂,在这些人身上找乐子。第九章对牛津大学知名教授拿骚·西尼耳 (Nassau Senior) 的「理论」进行的拆解即属此类。在这章中,马克思批判了他所谓「最后一小时」的重要性、驳斥了同一位「热心学者」提出的另一种「理论」,同时还批判了至今仍然残留在资产阶级经济学中的关于所谓「节制」("abstinence") 的「理论」[31]。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这些部分是最令人愉快的;同时,我们也应注意到,在讽刺的、论战性的外表下,这些部分往往还隐藏着许多十分中肯且重要的观点,而马克思讲述这些观点的方式却近乎「玩世不恭」。不过,严格说来,这些章节并非《资本论》的必要内容:它们本来应该被收录进马克思计划的第四卷中,即「剩余价值学说史」。关于这一卷,他在给恩格斯的信(1865年7月31日)中写道,相比理论部分(也就是《资本论》前三卷)而言,这一卷更偏重「历史文献」;对他来说,这是最容易的一部分,因为「所有的问题都在前三册中解决了,最后这一册大半是以历史的形式重述一遍」[32]。

《资本论》中出现的第二类具体「批判」形式则十分不同。有许多章节都属于这类批判,尽管它们的篇幅没那么长,但其内容十分重要。例如,有一段内容描述了围绕工作日的界限展开的斗争。马克思认为,商品交换法无法解决这种冲突[33]。这类批判中最重要的段落应该是第一章最后一个部分「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以及整卷最后一部分「所谓原始积累」和其中所包含的「秘密」。

作为经济学理论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是从澄清一系列概念开始的,这些概念描述了现代资产阶级—资本主义社会中经济运动发展的真实法则。这一批判从头到尾都在严格坚持科学方法,为的是坚持资产阶级社会古典(革命)阶段中那些伟大的经济理论家提出的政治经济学命题,并在此基础上不断演绎,最终彻底打破原先这些经济学理论的框架。尽管在关于生产、再生产和积累的章节中,所有能用经济学术语表达的东西(包括作为资本起源的剩余价值和无偿劳动)都已经被说完了,但还有一个未解决的问题尚待澄清。如果分析到最后,我们就会发现,这个问题从根本上讲是非经济性的。

这个残留下来的问题或许可以这么讲:在资本主义生产出现以前,资本是从哪里发源的?剥削人的资本家和被剥削的雇佣工人之间的关系又是怎么产生的?在经济分析的过程中,马克思曾经一再提出一些问题;但是,每次他好像要顺理成章地把这个问题搬出来时,他就赶紧收手。不过,到了全书的最后,他终于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首先,他的无情批判彻底击垮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就这个「终极问题」给出的答案。在这一点上,马克思所要批判的不仅仅是资产阶级利益的卫道士(马克思称之为「庸俗经济学家」),而且还包括像亚当·斯密这样的「古典经济学家」。马克思指出,他们给出的答案不是「经济学的」答案,这些人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历史上发生过这种事;而实际上,这也不过是一种传说罢了。最后,他终于用同一种无情的口吻对这个「在经济学上」还未解决的悬案发表了看法。他给出的答案同样不是经济学的,而是历史的——在最后的分析中,他不是从理论上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在实践的意义上谈这个问题;他给出的方案能够以过去和现在的历史为基础,推断出未来发展的趋势。当马克思处理有关「原始积累」的问题时,我们才能清晰体会到,最后一个部分与第一卷前面的章节有什么关系;同时我们也才能知道,第八篇倒数第二章对资本积累的起源与发展的考察和最后对「资本主义积累的历史趋势」("Historical Tendency of Capitalist Accumulation") 的探究之间有什么关联。同时,我们也能在方法论上搞清楚,为什么「所谓原始积累」一章要放在《资本论》第一卷的最后,而非开头或者中间。正是由于马克思在这里指出的这些原因,这一章才会出现在这个位置;因此,读者也应该把它放在最后来读。



需要在此处澄清的另外一点,并不是个别篇目、章节之间的联系,而是其中的思想和概念究竟是如何发展起来的。同时,马克思的著作中还有几个难点有待讨论——在这些点上感到困难的人,并不仅限于没有知识背景的一般读者;实际上,没有接受过哲学训练的专业研究者也会在这里碰到障碍。正是由于这些难点,人们才一再抱怨「《资本论》晦涩难懂」。总之,有问题的章节出现在第一章第三部分讲「价值形式」的片段,这一段我们先前已经简要提过;以及第三章中讲「货币」的一两个片段,它们和「价值形式」片段联系十分紧密。还有几个没那么难的片段,比如之前提过的第九、十一、十二章,它们和第十六至十八章讲「绝对和相对剩余价值」的部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流俗观点则认为,后者不过是把前者复述了一遍罢了。这些片段之所以难懂,全是因为马克思在其中运用了「辩证法」。

马克思本人曾经(在德文第二版跋中)解释过他在《资本论》的结构和表述上运用这种方法的重要性,不过他的解释常常遭到人们有意无意的误解——也就是说,人们误以为,马克思仅仅在《资本论》的框架和关于价值的章节中才会「卖弄起」黑格尔特有的表达方式[34]。然而,当我们仔细探究这个问题,我们就会明白:马克思的这个解释本身也在「卖弄黑格尔特有的表达方式」。实际上,它表明,马克思要坚决捍卫辩证法的合理内核(而非神秘外壳)[35]。作为站在科学立场上的研究者,马克思在他对现实社会经济和历史事实的考察中严格贯彻了实证原则;但是,如果读者没有经受过严格哲学训练的话,他们起初还是会觉得,像商品、价值、价值形态这样的简单概念太过简略、抽象,以至于不真实。然而,在马克思的构想中,这些概念自身应当包含当下的生产方式和社会秩序的生成、起源、发展和消亡;并且,它们还应该对这些事实起到预测作用。可惜的是,在常人看来,这些概念间的联系聊胜于无。不过,对那些能够注意到其中联系的人而言,作者本人——也就是用这些概念再造了现实的「造物主」,始终没有在著述过程中失其本心。

就「价值」这个概念而言,情况就是这样。众所周知,无论是「价值」这个概念还是其表达,都不是马克思发明的;他不过是从古典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尤其是李嘉图和斯密)那里把这个概念照搬过来罢了。但是,他也对这个概念进行了批判,并且还以一种相当不同于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方式运用这个概念,以此适应他那个时代不断变动的社会现实。对马克思而言,这个概念背后的社会关系具有社会历史现实性,并且这种关系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这一点完全不同于李嘉图。

针对有人对他的价值概念的批判,马克思在1868年写道:

这个不幸的人看不到,即使我的书中根本没有论「价值」的一章,我对现实关系所作的分析仍然会包含有对实在的价值关系的论证和说明。胡扯什么价值概念必须加以证明,只不过是由于既对所谈的东西一无所知,又对科学方法一窍不通。任何一个民族,如果停止劳动,不用说一年,就是几个星期,也要灭亡,这是每一个小孩都知道的。人人都同样知道,要想得到和各种不同的需要量相适应的产品量,就要付出各种不同的和一定数量的社会总劳动量。这种按一定比例分配社会劳动的必要性,决不可能被社会生产的一定形式所取消,而可能改变的只是它的表现形式,这是不言而喻的。自然规律是根本不能取消的。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能够发生变化的,只是这些规律借以实现的形式。而在社会劳动的联系体现为个人劳动产品的私人交换的社会制度下,这种劳动按比例分配所借以实现的形式,正是这些产品的交换价值。[36]

然而,如果我们把这段文字和《资本论》前几页对比起来看,并且试想一下,如果读者对马克思的论证所基于的现实「背景」没有任何了解,当他读到这几页时,首先会想到什么的话,我们就会发现:首先,他大概会注意到,这几页里有一系列从「现象」领域中得来的概念;换言之,这些概念来自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具体的经验现实。其中,又有一个概念是用来表达不同种类的「使用价值」间相交换时所产生的数量关系的——这个概念就是「交换价值」。这个具有经验色彩的、用来表达使用价值间偶然出现的交换关系的概念从商品的使用价值中抽象出了一个全新的东西:它仅仅体现在商品的「交换关系」,或者说它们的交换价值中。这就是商品的「内在价值」,它与那种作为《资本论》逻辑演绎的起点而存在的现象无关。「研究的进程,」马克思明确表示,「会使我们再把交换价值当作价值的必然的表现方式或表现形式来考察,但现在,我们应该首先不管这种形式来考察价值。」[37]

如果我们把这一进程贯彻到底,那么我们便不会再回到经验性的、直接展现给我们的现象中去。相反,我们要经历一场即使是黑格尔也难以匹敌的概念的辩证运动,从「价值形式」过渡到「货币形式」("Money Form"),随后不畏劳苦沿途攀登,最终达到「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这个光辉的顶点[38]。到了这里,我们才能明白,「价值」本身并不像实体性的商品和实体性的商品拥有者,它不具有物理实在,所表达的关系也不像「使用价值」一样,是人造物和人类需求间的关系。相反,「价值」本身体现为「被物的外壳掩盖着的关系」[39],而这种关系是构成特定的、历史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形态所必需的要素。在这个物的外壳的掩盖下,此前所有历史时期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形态都不能为我们所知晓;而在未来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形态中,社会的存续不再会依赖于商品生产,因而「价值」概念也会成为一种多余。

这个例子能够清楚表明,在马克思对物进行描述时,他的论述结构是如何的。这种结构不仅在思维上和美学上具有明显优势,而且还非常适合这样一门科学:它不为当下的资本主义经济形态和社会秩序作辩护,而是要通过斗争和革命彻底颠覆它们。《资本论》一直在阐发现实事物以及它们之间的联系,在其中,读者得不到半点喘息之机;马克思的表达方式无往而不利,对所有现存事物,它总是直击要害。简言之,相对其它理解历史和社会的方式而言,这种方式无疑具有优越性。这是因为它「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40]

如果读者想要通过阅读《资本论》把握书中的整套理论,而非仅仅从中了解到现代社会运作发展的个别零星事实的话,他就必然要和马克思的这种最基本的、极富特色的表达方式打交道。如果我们设想,「倒着读」而非从头到尾阅读《资本论》可能会轻松一些的话,那么这一定是在自欺欺人。如果我们真的这么干了,那我们就一定会被一些问题难住。例如,到了第十一章,我们就要处理「剩余价值率和剩余价值量」("Rate and Mass of Surplus-Value") 之间的关系以及有关的一系列法则。只有假装「相对剩余价值」("Relative Surplus-Value") 这段不存在,我们才能读得通这一章;然而,「相对剩余价值」早在下一章中就已经提到过了。在第十六章中,如果我们从后面对相对剩余价值有关法则的「抽象」考察倒回来,我们也就无法作出什么新发现了——毕竟,「从一定观点看来,绝对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之间的区别似乎完全是幻想的」,而这是因为,后文已经透露了谜底:「相对剩余价值是绝对的……绝对剩余价值是相对的」[41];这样一来,前文中发现的绝对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不过是实在的、具体的剩余价值的一个抽象——这表明,它不过是整个论述推进的过程中一个高度抽象的要素,而这一过程最终会导向我们身边实际存在的经济现象。

这一切混乱我们都可以避免。不过,正是因为这种严格的方法,马克思的分析才具有优越性。这种方法不会遗漏任何一样东西,但也不会像一般的、充满偏见的实证主义那样,不经任何批判就对所有事物全盘照搬。如果我们把《资本论》的这个特征去除掉,那么这里就只剩马克思辛辣嘲讽过的那种非科学的「庸俗经济学」。庸俗经济学的「理论化」过程一直充斥着表象和法则之间的各种矛盾;而在实践上,它们也只会趋炎附势,维护在当下占据优势地位的阶级的利益。[42]庸俗经济学不知道——或者根本不想知道,在现实的表象之下,还存在着一个更深层的、更难把握的维度,而这一维度在真实性上却丝毫不差;它不仅包含展现在我们面前的现实本身,同时还包含着现实的不断变化,以及它的起源、发展、消亡;还有它在未来会转变成的新形式,同时还有控制着所有这些变化和发展的法则。在阅读第十一章之前,所有人都应该先略读第十六章;哪怕读者已经在整体上掌握了《资本论》的辩证论述方法,他也该按这个顺序阅读。如果先读第十六章,我们就能预先发现第十一章论述所表现出的一种趋势,而这种趋势早在第十一章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我们已经引用了一系列例子来说明《资本论》最早对给定的对象及其关系的抽象处理方式和随后对完全相同的现象进行的具体描述之间的关系。这种推进方式在《资本论》全文中都有体现,而它似乎要把非科学的观察家所「自然而然地」认为的那种实际状况倒转(或「倒立」[43])过来。正如马克思所一再强调的那样,在第十九章以前,他的论述中不会出现工资的概念;这里只存在「作为商品的劳动力」的价值(有的时候还有价格)。直到第十九章,「工资」这个新概念才会正式登场,它「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表面上……表现为劳动的价格」[44],而这是从先前的概念中「演绎」出来的。

在起初,这种辩证的表达方式会让没有掌握辩证法的人(换言之,就是如今的广大读者,无论他们拿到的学位高低,他们都没搞懂辩证法)摸不着头脑。马克思在整部《资本论》和其它一些作品中都采用了这种表达方式,并且他顺带还运用了「矛盾」("contradiction") 这一概念及其原理;在其中,他尤其注意「本质」("essence") 和「表现形式」("appearance") 之间的矛盾。马克思说:「如果事物的表现形式和事物的本质会直接合而为一,一切科学就都成为多余的了。」[45]读者应当熟悉马克思的这一基本科学原理。同时,他也应当熟悉《资本论》中时常出现的一种意见,这种意见大概是说,在一些概念、法则或是原理中,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矛盾」(例如,在「可变资本」的概念中就有矛盾);不过,这种矛盾不代表这些概念没有实际效力,它们不过是「表现了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矛盾」。如果仔细考察类似的例子,我们就会发现,这里所谓的「矛盾」并不真的是矛盾;只不过行文中的一些简化和马克思的表达方式的误导之处使得它们看起来像是有矛盾;在刚刚提到过的「可变资本」这个例子中,马克思就亲自指出了这一点。然而,这些矛盾并不总是这么容易就能得到解决。当矛盾一直持续,而辩证法的反对者对「矛盾」这一概念展开持续进攻时,即使马克思在处理概念时一直严格遵循一套系统性的逻辑演绎法,面对反对者的诘难,他还是要用隐喻加以回避。在对马克思的写作风格的研究中,梅林引用了歌德对隐喻的用法所作的论述:

不要阻止我使用隐喻;

否则,我的思想就无从表达。

在他作品中的许多关键衔接处,马克思都运用了这种「辩证的」策略;这样一来,他就能强调现实生活中社会阶级之间的冲突、现实的社会存在与人在社会中的意识之间的差异,或者长期且深层的历史趋势和短期且表层的历史反动之间的区别。所有这些张力都被他称作「矛盾」。我们可以把这种修辞视作隐喻的一种复杂用法,它能够阐明这一系列事物的深层联系和相互作用关系。同时,我们还可以说,一种观念、一个物体或一段关系向其(辩证的)对立面的「转化("conversion") 也属于同一种修辞。例如,「量变引发质变」即属此类。「转化」这个概念出现的频率没有「矛盾」那么高,但它也经常出现在许多重要段落中。


关于这版《资本论》的实际用法,我们还有很多可以说的地方。例如,书中提到的英制度量衡如何运用就是一个问题。不过,比起这个,我更愿意再讲一讲《资本论》的重大理论意义。比如,马克思在1859年创作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就重述了他的政治学和经济学研究,并且重申了他从中得出的结论。这个简要的文本能让我们得以窥见,作为社会学与经济学的学徒,马克思是如何一步步发展起来的;同时,我们也能在其中把握他的历史唯物主义观念的基本特征。在整个19世纪40年代,他都在发展这套观念,以此同时把黑格尔的哲学唯心主义和革命民主主义的政治唯心主义取代掉。从1845年起,他同恩格斯一道对这套理论进行完善;到了《1859年序言》,他的理论才有了一个暂时的框架。

在这个文本中,马克思明确指出,他无意把自己的新原理改造成关于历史的总体哲学理论,更不想以此凌驾于现实历史进程之上来谈问题;到了《资本论》中,他依然坚持这种观点。马克思的史观和价值理论也能体现这种观念。不过,这并不是说要把这种观点矮化成一种教条;马克思之所以一直坚持这一点,只是因为它能够作为一种手段,使真实的、感官的、实践的世界如其所是地展现在能动的、自反的主体面前。在50年前,马克思驳斥了俄国社会学家和唯心主义者米哈伊洛夫斯基关于《资本论》的方法的错误观点。在其中,他解释道,《资本论》(尤其是第八篇中关于原始积累的结论)只不过是要对西欧资本主义的起源和发展进行一个历史的概述,除此之外,别无意图。

或许也有人认为,《资本论》中提出的理论确实具有普适性,但这不过是因为,对特定的自然或社会结构的任何考察或实证分析都具有超越其特定主体的相关性。然而,只有在与严格实证科学的原理进行比较时,这种看法才是正确的。如今,欧洲国家和少数几个非欧洲国家的发展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表明,《资本论》确实具有相当程度的普适性。未来的发展将会进一步证明这一点。/



[1]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7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11.——译者注

[2] 柯尔施反复提到《资本论》德文第二版的这个副标题。不过,本文英译版本引用的《资本论》原文与段落名主要参考流传最广的英译本 (Moscow, and Lawrence and Wishart)。这些译本都参照了1887年Moore-Aveling的译本,1887年的这个译本又是参照马克思去世后出版的德文第三版翻译过来的。

[3]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7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p.409-410.——译者注

[4]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7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13.——译者注

[5]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6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10.——译者注

[6]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6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7.「我把已经起草好的一篇总的导言压下了,因为仔细想来,我觉得预先说出正要证明的结论总是有妨害的,读者如果真想跟着我走,就要下定决心,从个别上升到一般。」——译者注

[7]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6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759.——译者注

[8]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6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7.——译者注

[9] 此处提及的信件即《马克思致路德维希·库格曼(1862年12月28日)》。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7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卷下册)》,北京:人民出版社。p.636.——译者注

[10] 原文如此。卢森堡出生于1871年,按理讲不可能在《资本论》第三卷出版前几十年就有著述。此处似有讹误。——译者注

[11]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7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一卷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p.135.——译者注

[12]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7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8.——译者注

[13] 这段话的原始出处应该是《马克思致路德维希·库格曼(1867年11月30日)》,不过信件原文与此处内容有出入:「请告诉您的夫人,她可以先读我的书的以下部分:《工作日》、《协作、分工和机器》、最后再读《原始积累》。不明白的术语,您必须向她解释。如果还有疑难,我可以为你们效劳。」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7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一卷下册)》,北京:人民出版社。p.577.另:此处提到的章节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二十三卷收录的《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篇第八章「工作日」、第四篇第十一、十二、十三章「协作」「分工和工场手工业」「机器和大工业」,以及第七篇第二十四章「所谓原始积累」。——译者注

[14] 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二十三卷收录的《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篇第五章「劳动过程和价值增殖过程」。——译者注

[15]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7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7.——译者注

[16] 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二十三卷收录的《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篇第一章第三部分「价值形式或交换价值」。——译者注

[17]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7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14.——译者注

[18] 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二十三卷收录的《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篇第一章第四部分「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译者注

[19] 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二十三卷收录的《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篇第六、七、八章「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剩余价值率」和「工作日」。——译者注

[20] 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二十三卷收录的《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篇第九章「剩余价值和剩余价值量」。——译者注

[21] 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二十三卷收录的《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篇第十章「相对剩余价值的概念」。——译者注

[22] 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二十三卷收录的《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篇第十三章「机器和大工业」。——译者注

[23] 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二十三卷收录的《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篇第十一、十二章「协作」和「分工和工场手工业」。——译者注

[24] 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二十三卷收录的《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篇第四章「货币转化为资本」的第三部分「劳动力的买和卖」。——译者注

[25] 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二十三卷收录的《资本论》第一卷第六篇「工资」。——译者注

[26] 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二十三卷收录的《资本论》第一卷第六篇第二十章和第十七、十八、十九章,章节名分别是「工资的国民差异」和「劳动力的价值或价格转化为工资」「计时工资」「计件工资」。——译者注

[27] 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二十三卷收录的《资本论》第一卷第七篇「资本的积累过程」。——译者注

[28] 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二十三卷收录的《资本论》第一卷第七篇第二十四章「所谓原始积累」。——译者注

[29] 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二十三卷收录的《资本论》第一卷第七篇第二十五章「现代殖民理论」。——译者注

[30] 弗兰茨·奥本海默 (Franz Oppenheimer, 1864-1943),德国社会学家、政治经济学家。——译者注

[31]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197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256中的附注:

「这位教授先生总算从这次曼彻斯特的旅行中得到了一些好处!在《关于工厂法的书信》中,全部纯利润,即『利润』、『利息』和甚至『更多的东西』取决于工人的一小时无酬劳动!而在一年前,西尼耳在他那本为牛津的大学生和有教养的庸人写的《政治经济学大纲》一书中,还反对李嘉图提出的价值由劳动时间决定的论点,『发现』利润来源于资本家的劳动,利息来源于资本家的禁欲主义,来源于他的«Abstinenz»〔『节欲』〕。这一派胡言本身是陈旧的,但『节欲』这个词是新鲜的。罗雪尔先生把这个词正确地译成德文的 «Enthaltung»〔『节制』〕。但他的不大懂拉丁文的同胞维尔特们、舒耳茨们以及别的米歇尔们却把这个词变成了僧侣用语«Entsagung»〔『禁欲』〕。」——译者注

[32]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7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一卷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p.135.

「再写三章就可以结束理论部分(前三册)。然后还得写第四册,即历史文献部分;对我来说这是最容易的一部分,因为所有的问题都在前三册中解决了,最后这一册大半是以历史的形式重述一遍。」——译者注

[33]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197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262.

「我们看到,撇开伸缩性很大的界限不说,商品交换的性质本身没有给工作日规定任何界限,因而没有给剩余劳动规定任何界限。资本家要坚持他作为买者的权利,他尽量延长工作日,如果可能,就把一个工作日变成两个工作日。可是另一方面,这个已经卖出的商品的特殊性质给它的买者规定了一个消费的界限,并且工人也要坚持他作为卖者的权利,他要求把工作日限制在一定的正常量内。于是这里出现了二律背反,权利同权利相对抗,而这两种权利都同样是商品交换规律所承认的。在平等的权利之间,力量就起决定作用。」——译者注

[34] 见本书第28页的脚注43。——译者注

[35]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7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24.——译者注

[36] 出自《马克思致路·库格曼(1868年7月11日)》。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7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p.540-541.——译者注

[37]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7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51.——译者注

[38]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7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26.「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译者注

[39] 此处中文翻译见马克思、恩格斯,197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91.该页脚注如是说:「因此,当加利阿尼说价值是人和人之间的一种关系时,他还应当补充一句:这是被物的外壳掩盖着的关系。」

[40] 见本书第51页的脚注86。——译者注

[41]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7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558.

「从一定观点看来,绝对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之间的区别似乎完全是幻想的。相对剩余价值是绝对的,因为它以工作日的绝对延长超过工人本身生存所必需的劳动时间以上为前提。绝对剩余价值是相对的,因为它以劳动生产率发展到能够把必要劳动时间限制为工作日的一个部分为前提。」——译者注

[42] 这里混进了一段德文。我对手中文本的内容进行了合理推断。因此,这只是一种可能的行文方式。——英文译者注

[43]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7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24.

「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但这决不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译者注

[44]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7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p.585.

「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表面上,工人的工资表现为劳动的价格,表现为对一定量劳动支付的一定量货币。」——译者注

[45] 此处中文翻译参照马克思、恩格斯,197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五卷下册)》,北京:人民出版社。p.923.——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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